作者玄宁 马车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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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关于俄乌冲突的新闻中,由看似个体行为、实则为统一意志驱动的美国及其盟友国家和地区的科技公司发起的对俄罗斯市场的无差别制裁,让中国科技产业界的有识之士心有戚戚。
在冲突爆发后,美国第一时间进行的官方制裁主要包括BIS(美国商务部工业和安全局)主导的禁令措施——这些针对俄罗斯IT、电信、国防和航空等部门,并进一步扩大管控品类的措施,此前因华为事件而被中国大众熟悉。英特尔、台积电、惠普、爱立信等美国和非美国的芯片和硬件厂商纷纷因禁令的长臂管辖特性而必须停止在俄罗斯的商业活动。而紧接着,在乌克兰副总理费多罗夫的“请求”下,甲骨文(Oracle)、SAP等基础软件公司也以“独立决定”的方式,宣布停止俄罗斯业务。谷歌支付等俄罗斯民间使用较多的日常服务也陆续中断。
相比于更“常规”的BIS主导的操作及引发的硬件生产领域的断供,此次诸多美国软件公司主动的第一时间响应,对俄罗斯带来的影响更广泛。俄罗斯也已经开始紧急评估相关冲击。3月2日,俄罗斯总统普京签署总统令,给予俄罗斯互联网技术公司新的优惠政策;3月8日,普京又签署包含一揽子支持该国公民和商业主体在制裁条件下发展的措施。
据俄罗斯媒体报道,俄罗斯官方甚至考虑取消对盗版使用部分美国和西方软件产品(以对俄展开制裁,并没有俄罗斯国产替代选择的产品为主)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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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挥动制裁大棒和实施长臂管辖已非当代国际社会的新鲜议题,本来不值得大惊小怪——它针对的并不仅仅是俄罗斯这样卷入与美国地缘政治冲突的国家,在必要的时候,美国的盟友也是被制裁的对象。而美国及其盟友的科技巨头对俄罗斯从政治人物到普通公众、从公用设施到大众市场的无差别制裁带给我们的启示,也并非仅仅是一句“科技自立自强”能轻松拂过的。从历史上看,俄罗斯并非一个完全失去独立科技研发能力的国家,它在关键核心科技部件(半导体、处理器和操作系统)领域的积累比起中国甚至有着更悠久的历史。究竟应该如何看待美国科技巨头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进而如何看待什么是真正的科技自主,如何才能“变被动为主动”地实现核心关键科技领域的自主可替代,才是真正重要且关键的命题。

没有真正完全“商业中立”的科技巨头

慌乱之下,再次提醒着人们一件过去被忽视,或是被一厢情愿主动加了滤镜的事实:
当代社会里,科技公司,尤其是科技巨头,更尤其是具备一定垄断地位的底层技术提供商,本就不只是商业化的公司,而已经变成一个社会运行的基础,从而具有了很强的公共性。美国科技公司过去数十年的成功,导致很多国家的信息、金融、交通甚至安全系统,都是运营在以商业巨头形式存在的美国主体的平台上的——看看因谷歌支付无法使用而只好大排长队的俄罗斯民众,以及让俄罗斯政府头疼的把系统搭建在甲骨文数据库上的能源支柱公司们,就知道这种“公共性”意味着什么。
在此番对俄罗斯无差别的制裁中暴露更彻底的另一个事实是——当美国的国家利益和战略和科技巨头们衍生出的公共属性出现矛盾时,这些公司会本能或自动地选择前者。过往人们说“软件定义世界,而美国定义软件”时,更多还是带着对美国技术发展的羡慕和认可,但今天越来越明显的事实表明,“美国定义软件”中的“美国”,指向的是美国利益和国家安全。这些科技巨头的决策,不是因为某家公司自己的政治偏好或对某一事件的具体看法而决定,而是早已通过美国事实上形成的政治、经济、军事和科技霸权,以其巩固其“绝对优势地位”而发明的各种全方位长臂管辖法案和制裁手段,固定成了一种机制化的东西。
这种由美国科技公司主导的体系,在很长一段时间被全球化和成功商业故事所遮掩,提到这些软件基础领域,许多中国科技特别是互联网和风险投资界人士关心的只是近10-15年的故事——高企的市值,优渥的回报,以及科技对人们生活的改变。但这些科技巨头背后超越商业属性的与美国政府之间的共谋,就此被有意无意地忽视或遗忘。
更有趣的是,相比中国科技界的一些人,美国人自己从没忘掉自己的起源:美国会抓住一个中国企业家数十年前曾是退伍军人的经历不放,但使用着甲骨文数据库的中国公司却根本不会提起,甚至从来没有意识到,这家公司起源于美国中央情报局,并与美国政府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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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让更多非西方的国家意识到这是个安全问题的,其实是最近几年蔓延至科技领域的国别竞争。事实上,哪怕今天被制裁影响到日常生活的俄罗斯,其实也建立起来了一定的自主替代能力。俄罗斯一向以工程能力见长,在数据库等技术领域,俄罗斯也诞生了自己的同类竞品。比如脱胎于“俄罗斯谷歌”Yandex公司的开源列式数据库ClickHouse,它在全世界都有一大批拥趸,甚至有报道指出其处理数据的速度可以比传统数据库快100-1000倍。
同时,俄罗斯近年来也加大了官方主导的国产进程,推出了包括《俄罗斯的自主可控网络空间安全体系》等多个法律法规,来推动俄罗斯自己的Baikal 处理器芯片、Elbrus 处理器、基于Linux的Astra”阿斯特拉"操作系统等的普及。
但今天来看,这些俄罗斯官方主导的科技自主措施。都没有真正解决问题。
比如在俄罗斯多次强调在关键领域全面替代西方技术的背景下,2021年俄罗斯国家原子能公司依然花费7.76亿卢布续采了SAP的新服务,换来俄罗斯有关部门的批评。而在中国已经多次传出裁员传闻的甲骨文,2020年在俄罗斯和独联体国家的营收依然达到63亿卢布。
据《俄罗斯生意人报》报道,俄罗斯对标甲骨文的最大数据库PostgreSQL的负责人表示,今天俄罗斯关键领域要替换甲骨文的底层设施,会缓慢而困难。
显然,它们在事实上还是在沿着由甲骨文等美国公司决定的技术路线去完善着这些数据库、底层系统的结构,而没有触及最根基的部分,这就使得无论是底层的规则和主导权,还是行业规律决定的先发者优势,都于后来者不利。
不少中国科技产业的从业者在望向俄罗斯被制裁的光景时,想到的自然是中国自己的自主历程,并有不少人开始习惯性的妄自菲薄。然而事实上,科技自立这事上,中国不是俄罗斯,我们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线。

去I去O去E,不如去IOE

这次响应乌克兰副总理号召最先决定退出俄罗斯的甲骨文,让很多人想起一个今天已经有点陌生的名词:“去IOE”。
IOE中,IOE分别指IBM的小型机、Oracle的数据库和EMC的存储。它们代表的是一套由西方科技公司主导的IT底层架构。20年前的全球IT市场,各个公司的大批预算投向了IOE架构里。
2009年,阿里巴巴内部开始提出“去IOE”的技术路线:“低成本、线性可控、去中心化(分布式):去IBM,PCSever替代小型机;去Oracle,用MySQL替代;去EMC,用中低端存储”。第二年,进一步提出用MySQL+自研数据库替代Oracle,并不再使用高端存储。也因此,阿里云在2009年由此诞生, 同一时期,阿里也开始自研数据库。
在这之前,中国也有自己官方资金扶持下的数据库,但思路都没有离开甲骨文三十多年领先奠定的技术规则。哪怕在局部的性能上有突破,也只能像俄罗斯的一些国产竞品那样,在全局依然比不过一个已经成熟三十年的庞大生态的产品。
但中国与俄罗斯的不同在于,中国有庞大而复杂的市场。随着消费互联网在中国快速的铺开,中国产生了完全不同于甲骨文诞生时美国以军方应用以及企业级应用主导的新IT环境。去IOE 过程中出现的新路线满足了高并发的场景和各类产业数字化过程中对安全和性价比的需要。国产云厂商和云计算市场也因此繁荣起来,而这一次不再像数据库等技术最初发展起来时中国的滞后,云技术成了一个中外几乎同时开启的竞争。除了阿里云之外,腾讯、华为、金山和百度等也纷纷加入云计算和云技术的市场竞争。
2012年到2013年,阿里巴巴陆续告别了“IOE”体系。在这个过程中,阿里巴巴有了云数据库,和自研数据库。并借此开始向云操作系统、芯片等技术领域反向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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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云今天拥有了国内最丰富的数据库产品,覆盖关系型数据库、分析型数据库、NoSQL数据库及相关的服务与工具。PolarDB-X和云原生数据仓库AnalyticDB,应对双11期间超过上亿的订单业务峰值,10万人可同时查询包裹实时状态,并在今年疫情期间防疫物资的运送方面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在去IOE过程中自研的数据库OceanBase,也在性能上赶超老牌产品,根据“数据库领域世界杯”的数据库基准测试TPC-C,OceanBase在2019首次超过甲骨文,之后又连续打破纪录,性能分数已突破亿级达到7.07亿tpmC。
今天来看,正是因为中国自己的更大更复杂的技术应用场景带来的对技术迭代的需求,导致在由美国利益主导的稳固的IOE牢笼里出现了突破口,而许多中国科技公司勇敢的抓住了这个机会,在新的场景里从底层重新设计了自己的路线。
这个故事过去十年在诸多有技术追求的中国公司身上上演:
即便没有美国的制裁,华为也已经开始投入鸿蒙系统的研发,因为它要挑战的是万物互联之下的底层技术方案,而不是要做一个一模一样的东西替代安卓,这使得它必须向着软件底层去;百度在人工智能方兴未艾时,也已经开始自己开发底层平台PaddlePaddle,因为作为一个早在2013年就有自己深度学习实验室的公司,它自己在技术突破中需要有底层的基础工具,来搭建满足自己的开发环境。

从底层的IT基础设施,到新的智能交互需求下的软件开发环境,再到人工智能时代的底层开发组件,和越来越多垂直行业的新技术方案,一整套“自根自生”的IT路线慢慢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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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自主进程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在它们发生之初,与“自主可控”的目的——或是统一部署的计划式推进相比,它们更多都是一场场由全新的需求带来的技术创新迭代。它们不是为了替代而替代,但都因为选择了从底层重构来解决新问题,而在今天拥有了更重要的一层意义:它们的实践让我们在国家基础科技设施的自主可控和安全进程里,走出了一条新路。用更直观的比喻来形容,就是俄罗斯有去I、去O和去E,但没有去IOE后者本质是一场系统化的信息化底层设施改造,需要的是重新定义问题的机会、能力和勇气——俄罗斯一直在解美国公司自己提出、并且做了几十年的题,而这些中国公司的尝试让我们自己定义了新的问题,进而产生了新的解题思路,从而真正有可能吸引更多国产技术公司加入这个生态的搭建。
这条路一直是最艰难的,并且只会变得更难。除了庞大体量的基础架构在巨人转身中带来的巨大风险,在科技竞争冲击美国利益之下,美国也开始越发频繁的将本国科技公司作为“刀子”来维护“美国第一”的战略,这都使得建立科技基础设施安全的成本无限增加。
这种困难还来自不少“从业者”。最关乎信息安全的产业,也往往是那些依然自我麻痹在美国公司"科技无国界"的叙事所制造的幻想中的人们所习惯于妄自菲薄的领域。
但看着今天美国科技公司对俄罗斯的制裁中,它们不仅不回避,且迫切希望将自己政治化和把影响扩大化的表现,这些人也应该明白,基础设施性质的科技巨头在制裁中指向的一定是普通公众,当这些全球垄断平台被美国用来制造新的“国际贱民”,每个人都没法独善其身。这种无差别的“攻击”应该足以让所有人丢掉幻想。
今天看着俄罗斯,回顾我们自己在走的路,所有人应该都已清楚一件事:
永远不要让自己国家最聪明的头脑只能沿着美国公司制定的规则去完善技术,哪怕会遭遇冷嘲热讽,哪怕这很难,但努力变成新问题的定义者,这事我们没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