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北海道的夏天晴空万里，27 摄氏度的天气凉爽宜人。
上午 9 时，32 岁的河南人张天（化名）赶往札幌市中央区的札幌图书馆，开始一天的创业准备工作。他习惯性地浏览日本各大报纸杂志，收集有关日本游戏行业的最新资讯。
“日本的一些重要信息依然停留在纸面，所以这是我每天必须做的功课。”张天说，有时为了获取日本游戏行业的“白皮书”资料，他还得购买官方发行的 DVD 数据光盘。今年 3 月，张天拿到了北海道政府签发的创业签证。他果断辞去在北京某大厂游戏相关的工作，打包行李立刻出发。
为了紧跟科技发展和产业转型潮流，日本政府希望吸引更多外国人来日创业。由于过去的经营管理签证获得门槛极高，很难一步到位，日本政府设立了一种过渡性签证类型，这便是创业签证。
截至目前，日本东京都涩谷区、京都府、北海道、新潟县、横滨市、大阪市、仙台市等 16 个自治体推出了创业签证政策。外国人可在当地开展创业活动，拥有最长一年的创业准备期。而在此之后，他们的最终目标依然是获得经营管理签证。
外国人可申请“创业签证”，创业成功后将过渡到“经营管理签证”
随着在日创业的外国人群体不断扩大，持有经营管理签证的人数从 2016 年的 21877 人升至 2020 年的 27235 人，同比增长 24%。此外，根据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的调查，日本在“最适合企业家创业的国家”排行榜中排名第二，在基础设施、通讯网络环境、教育水平、工人技能等方面具备显著优势。
2022 年被日本称为“创业元年”，首相岸田文雄高调宣布：“将推动接纳更多外国人，积极吸引海外人才和资金。”这吸引到不少来自中国的青年创业者。他们在日本的处境如何？又面临哪些挑战？
2022 年被日本称为“创业元年”，首相岸田文雄高调宣布：“将推动接纳更多外国人，积极吸引海外人才和资金。”
“希望搭建中日游戏产业间的桥梁”
2022 年年末，一次偶然的机会，张天从微博上刷到一条有关日本创业签证的介绍。
“我曾在日本留过学，很早就萌生了赴日创业的想法。但之前受限于经营管理签证审查的各种条条框框。”据张天介绍，想获得经营管理签证，前提条件是至少雇用 2 名正式员工或投入 500 万日元以上的注册资金，这让像他这样想在海外创业的创业者难以筹备。
他即刻决定申请创业签证，并选择了东京都涩谷区、北海道、京都府和福冈县这四个地方作为目的地。
按照日本官方的说法，创业签证是为了贯彻“外国人创业促进计划”而设立的民间性质的临时性签证。所谓民间性质，意味着这一签证并不具有全国性，而体现了地方自治的特点。
经营管理签证这类全国性签证，申请要求和审查标准是出入国管理厅统一制定的，由各地出入国管理局进行审核。而创业签证的审核，需要地方出入国在留管理局会同当地公共团体以及经济产业省，进行三方会审。只要经过自治体审查获批，申请人就能获得当地出入国管理局颁发的创业签证。
换句话说，日本地方政府拥有创业签证的最大裁量权。每个地区可根据自身发展，引入符合该地区的重点创业项目。例如，北海道希望吸纳能促进旅游观光以及高附加值的产业；福冈县青睐半导体产业、医疗技术开发以及依托博多港及福冈机场的国际贸易产业；历史悠久的京都府除了关注人工智能（AI）、信息通信等领域外，还特意强调希望发展文化艺术产业。
张天瞄准的赛道是游戏产业。他先后在几家知名大厂从事游戏相关工作，并在业内小有成就，这成为他申请创业签证的敲门砖。
“日本股市迎来近33年来的高位，连（著名投资家）巴菲特也在不断买入日本公司。”张天坦言，他十分看好日本未来的发展前景，“日本游戏市场在业内备受关注。我认为中日游戏产业比较互补，日本创意较强、中国技术较强。我希望能搭建中日游戏产业间的桥梁。”
随着日本股市来到近 33 年高位，著名投资家巴菲特也看中了日本股市
准备就绪后，他在官网提交了“创业准备活动确认申请书”“创业准备活动计划书”“申请人简历”以及“书面宣誓书”等一系列材料。
在“创业准备活动计划书”中，张天详细写明短期内渴望达到的目标，例如“创办日本游戏产业公号，发布相关文章，六个月内粉丝数增长达到 1000 人以上”等。他在“申请人简历”中突出了在中国几家大厂从事游戏行业的经历及成果。张天分享道：“写履历时一定要与希望创业的领域相关联，这样申请成功几率就会增大。面试中，你也需要结合计划书的内容阐述自己的想法。”
起初，张天最想去的创业目的地是京都。“主要原因是，日本知名游戏平台生产商任天堂的总部就在这里。”但他吐槽道，“京都政府部门回复邮件的速度实在太慢了。虽然允许用英文提交申请材料，但要求我必须将纸质材料邮寄过去。这样来来回回，手续上太过繁琐。”
他也尝试申请过北九州福冈的创业签证，“福冈要求我去当地面试，但当时我的旅游签已经过期，想要在疫情期间立刻办理，实在太不方便。”东京涩谷区的申请条件同样难以达到，因为当地只接纳在日外国人。
最终，张天选择了最熟悉的北海道。十年前，他曾在北海道大学留学，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印象。“申请、面试和审核全部在线上完成，申请速度非常快。”他直言，“我之前在日本没有任何不良记录，保险金也都及时缴纳，所以审查起来十分顺利，很快就拿到了签证。”
赶上了日本“无现金”浪潮
“考虑太多就很难创业了！”来自中国台湾地区的张舜智向《凤凰周刊》笑言。在京都立命馆大学攻读硕士研究生期间，他与来自西安的同学乔恒越一拍即合，决定共同创业。2020 年，29 岁的他成为京都府首位获得创业签证的外国人。
他们开发了一款名为“funfo”的点餐 APP，以京阪神（京都、大阪、神户）为中心，铺向日本 47 个都道府县的日料店、中餐厅以及轻食店。如今，该 APP 的注册店铺数量达到 2600 家。来店的客人不仅可通过手机扫码点餐，店员也可以使用该软件帮助客人下单。
张舜智团队开发了一款名为“funfo”的点餐 APP
两人之所以萌生出点餐 APP 的想法，缘于学生时期经常光顾的一家中国料理店。“我们常去大阪梅田站附近的一家中餐馆吃饭，一到点餐的时候，店内就人手不够。在日本，餐饮业是出了名的又累又脏，尤其在少子老龄化的时代，很难招到年轻人。”乔恒越向《凤凰周刊》介绍说。
“自 2019 年开始，随着中国技术带来的移动支付方式的改变，日本也掀起‘无现金’浪潮。”他坦言，“我们也想参与到浪潮之中。”
2019 年 2 月，日本三大银行之一的瑞穗银行宣布推出基于其银行系电子货币平台的二维码支付服务。该银行表示，将大力推进日本建设“无现金社会”，并与支付宝合作为赴日中国游客提供线下移动支付服务。
这一度吸引到时任日本首相安倍晋三。2 月 2 日，安倍走访了位于东京品川的户越银座商店街，视察无现金支付的引入状况。他感慨地说，“因为没有智能手机，所以我用 iPad 扫二维码（付钱）。对于老年人来说也很简单。”
安倍还表示，“由于返点制即将推出，希望借此机会积极推动无现金结算，为外国游客达到 4000 万人而努力。”日本计划在 2019 年 10 月提高消费税之际，对无现金结算给予返点，提出到 2025 年将无现金结算比率提高至 40% 这一目标。
乔恒越坚信，无现金结算是日本未来的趋势：“我最近到东京出差，发现有的连锁咖啡厅已经不接受现金支付了，街边的自动贩卖机也将投币口堵上，要求大家使用交通卡或信用卡支付。像东京这样的大城市，未来一定会接纳无现金支付方式的。”
两人有了初步构想，就开始设计 APP 样式、找开发商，并做出了一款低配版的点餐 APP。他们不仅参加学校创业项目的发表会，还主动联系到一些店铺进行试用。
乔恒越说，他们最先想到的是常去的那家中餐厅，并说服老板在 2020 年春节上线试用。“那个春节，来店里点餐的客人都使用了我们的系统。其中有客人反馈系统难用或是遇到无法支付等问题。我们最初对商业模式思考比较少，不过学生时期的试错，为我们之后的创业节省了大量时间。”
申请创业签证前，张舜智和乔恒越接触过大阪、神户和京都三地的相关项目负责人。乔恒越回忆道：“我们接触了京都府以及日本贸易振兴机构（JETRO）驻当地的主要负责人。相比于其他地方，他们给予我们在创业项目上的足够重视，还表达了‘会把京都打造成创业城市’的决心。”
在乔恒越眼中，京都虽以传统文化著称，但也是一座懂得向外界宣传自己的城市。“当我们向投资家介绍说‘我们是一家来自京都的创业公司’时，很容易被大家记住。”2020 年 7 月底，他们顺利提交了资料。仅仅过了两个月，张舜智就拿到了京都府颁发的首张创业签证。
“一年内尽力折腾，作出最大努力”
除了日本，澳大利亚、新加坡、荷兰等以欧洲和南美洲为主的 20 多个国家也向外国创业者提供创业签证。这些国家会向拥有先进技能、旨在建立初创公司或在短时间内寻求快速发展的外国创业者发放临时居住许可。申请这些国家的创业签证需要提供一定的语言能力、教育背景证明、无犯罪记录以及生活费保障证明等。
和张舜智同期申请到创业签证的外国创业者共有 8 位，他们主要来自欧美、中国大陆和中国台湾地区。但一年后，真正拿到经营管理签证的人却是凤毛麟角。
“需要认清的是，创业签证不是普通签证。仅有简单的创业想法，不代表就能成功。如果你在一年内拿不出 500 万日元的注册资金，或者无法雇用 2 名正式员工，都代表着创业即将失败。”张舜智说，这一年间，整个创业团队不敢浪费一天时间，“我们真的是尽力折腾，作出了最大努力”。
2020 年 6 月，张舜智（左 2）、乔恒越（左 3）以及创业团队其他小伙伴正在为申请“创业签证”做最后的准备
2020 年 10 月初，拿到创业签证两周后，张舜智、乔恒越和其他三位小伙伴成立了 Funfo 公司。团队利用京都府提供的各种资源，奔走于各类投资人见面会。每次参加见面会，他们会认真准备资料，努力介绍公司的发展潜力。“倘若没有一个明确方向，而只是有种探索的心态，很难抓住外部提供的资源。”张舜智说。
2020 年 10 月 26 日，他们的创业故事登上了《日本经济新闻》，这给刚成立才一个月的公司带来巨大转机。一位中国香港投资人看到报道后，通过客服联系到公司。“当时我们确实需要投资，如果拿不到，三个月后就会倒闭。”乔恒越说，在与投资人视频交流后，他收到一份五页 A4 纸的问卷，包括几十道与行业相关的问题。
“整套问卷设置得非常详细。比如会举例某家餐厅菜单的插图页面，问是否认可这样的模式？我的回答是，手机屏幕很小，如果单纯将纸质菜单平移到手机页面，效果并不理想。”
乔恒越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回答了几十道问题，次日，这名中国香港投资人决定向他们投资 3000 万日元（约合 151 万元人民币）。“我本以为《日本经济新闻》的报道会增加我们产品的曝光率，万万没想到，它还能带来投资。”乔恒越说，“对我们来说，这是一笔巨大的资金，能让我们免费提供这项 APP 服务，并将其推广到日本其他地方。免费增值模式提高了获取用户的速度，开辟了更广泛的商机。”
政策很美，实行过程挑战不断
2022 年被日本称为“创业元年”。同年 6 月，日本发布了“新资本主义”经济政策的实行计划草案，将重点放在促进家庭资产从储蓄转向投资、人才教育以及科学技术上。实行计划草案由人才投资、科学技术、初创企业以及脱碳与数字化四大核心内容组成。
同年 11 月，日本政府就培育初创企业提出五年计划草案：到 2027 年，对初创企业的投资额将达到 10 万亿日元规模，初创企业数量争取达到 10 万家，独角兽企业要从 6 家扩大到 100 家。
不过，日本人的创业热情并未因此被点燃。根据日本政策金融公库综合研究所发布的“2022 年创业与创业意识调查”，日本受访者中，50.8% 的男性和 69.1% 的女性对创业毫不感兴趣。
据乔恒越回忆，2019 年他就读研究生期间，老师曾在课堂上做过一项创业意愿的调查，400 人中只有 10 人表示会在毕业后考虑创业。“今年等我回学校做分享会时，50 多名硕士生中没有一个人想要创业。”
“日本拥有成熟的技术，但充满活力、具有强烈创业精神的人很少。”日本贸易振兴机构执行董事曾根一郎曾如此表示，多元化对于日本初创企业来说非常重要。“让具有国际视野的外国人来日本创办企业，根据海外需求开发产品和服务，这能让日本获得更广阔的市场、更优质的人力资源和大量资金。”
今年 4 月 26 日，日本政府公布了名为“从海外吸引人才和资金”的行动计划，把截至 2030 年的对日直接投资额目标由原来的 80 万亿日元提高到 100 万亿日元。为此，日本承诺将会为初创企业建设基地，并为海外风险投资和创业者放宽签证条件。
京都府吸引外国人创业的海报
上述政策听上去很美，但实施起来并不那么顺畅。Funfo 团队遇到的最大问题是：“每个创业项目只能申请一张创业签证，但创业这件事情无法靠一个人完成。”
因此，除了张舜智，团队的另外五人只能自行申请其他种类的签证。“我们都是立命馆大学毕业的，所以大家希望能申请到高度人才签证。但由于公司才刚刚成立，还没有营收，当地入境管理局很难给我们这样的创业者发放五张高度人才签证。”乔恒越说。
高度人才签证需要通过申请人的学历、工作经验、年收入以及额外加分项等条件计算综合分数，总分达到 70 分以上者即可申请到 5 年的签证。持有高度人才签证的申请人能享受到包括高薪、健康保险等在内的良好待遇。
为此，Funfo 团队准备了一份详细的事业计划书、3000 万日元的融资证明、京都府颁发的首张创业签证证明、接受各类媒体对话的资料等。“我们做成厚厚一册资料递交给出入境管理局，大家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待结果。”幸运的是，团队的另外五人最终成功申请到了高度人才签证和普通工作签证。
相比之下，张天在北海道最先遇到的问题是，没有日本企业愿意对像他这样的创业者提供担保，导致无法开设银行账户。他直言：“开不了银行账户，意味着无法办手机卡和租房，这是一环套一环的问题。最后的结果是，我将宝贵的创业时间花在了解决基本生活问题上。”
北海道为外国创业者准备了共享办公区，但张天通过实地考察发现，“共享办公室刚刚装修完，有很大的甲醛味，距离市中心也较远”。最终，他只好将札幌图书馆作为临时办公地点。
另外，很多地方政府也在实行创业贷款制度：针对未经营企业且有具体创业计划的个人，最高贷款额为 3500 万日元（约合 176 万元人民币）。如果获得政府批准的特定创业支持项目或得到工商组织的创业支持，还能优先扣除 0.4％ 的贷款利率。
但乔恒越通过咨询发现，申请过程中，日本的商业银行不会完全跟随政府的政策行事。“他们会详细查阅公司财报的赤字情况。即使我们公司已经有了一定融资，也很难从商业银行借到大额贷款。”
对于外国创业者来说，在日创业面临的困难还有社会大环境。不少外国创业者担心日本社会文化包容度低，这同样会影响到创业。张天直言：“日本很多人不会说英语，也不太理解外国人的思维方式。因此，日本政府需要进一步努力，使其真正成为吸引外国人移居或创业的国家。”
乔恒越的经验则是，如果你能用日语沟通，更容易获得日本社会的信赖。“我们走访店铺，个别老板可能对外国人有一种天然的不信赖感。只不过，他们一般不会直接表现出来。”
2022 年 6 月，东京都政府宣布，将向外国创业者提供 1500 万日元（约合 75 万元人民币）的信用贷款额度，无需担保即可申请。对初创企业来说，这笔资助不过是杯水车薪，但这一消息依然在日本社会引发轩然大波。有日本企业家甚至将矛头指向中国：“这些钱可都是我们支付的税金，东京都知事小池百合子是笨蛋吗？”“保单是无担保的，用完就可以回中国了。”
有评论认为，日本经济结构僵化，大型企业垄断了市场和资源，创业企业很难获得足够的发展空间。这种环境下，就连日本人创业都难有作为，外国人在日创业还要迈过文化、金融制度、劳动制度等多道门槛，自然是难上加难。
如今，张天顺利让创业签证延期半年。为了能拜访更多游戏公司，他决定前往东京寻找机会。他坦言：“一般大公司在北海道只会设立子公司，可子公司的游戏开发能力以及决策能力相对较弱。而东京拥有大量初创IT及游戏公司。在那里，我能获得更加便利的创业环境。”
而 Funfo 团队今年的目标则是将 APP 的注册数量翻一倍，并计划开拓包括中国台湾在内的海外市场。张舜智和乔恒越已达成共识，未来会继续将公司总部设在京都。短短三年间，这家公司已拥有 25 名员工，并成功拿下 A 轮融资。
“创业初期，立命馆大学的老师、学长、学姐给予了我们很多帮助，京都市政府也大力支援了我们。”乔恒越说，“虽然相比于东京，京都距离投资人和市场要远一些，但只要公司能具备一定声誉，地理位置不会成为太大牵绊。”
2022 年 9 月，张舜智（左 4）、乔恒越（左 3）以及创业团队其他小伙伴刚刚搬进位于京都新装修的公司
